第110章 即便不是母子,也有旁……
林夜只?“晕”了一会儿,便坚强地重?新爬了起来——他等着听杜春娘交代的秘密了。
此?时灯火幢幢,窗外明火微光,帐中昏光熹微。虚弱的林夜歪靠着雪荔,坐在床榻上,迷离欲碎地望人?一眼,便让人?心?软万分。
雪荔还不曾说什么,杜春娘便先心?虚:“小郎君,你?是想多了。这乞儿和雪女初识,又是个半疯子。他可?不认识雪女,雪女也生不出他这么大?的儿子……你?可?误会雪女了。”
杜春娘嫌恶一般地将乞儿扔在窗口边的纱帐后,不让人?走动?,似怕污了自己这方地。她说完,就打发身后的乞儿:“莫来这里讨债,快走、快走。”
那乞儿大?约被她赶了不只?一两次,倒也不见外。杜春娘一赶,乞儿便木木然转身,翻窗欲出。
雪荔盯着那乞儿。
她看到对方露出的黑黝黝手臂上的疮疤。时入寒冬,气?候越来越冷,乞儿身上的衣物却单薄无比。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,嘴巴里少?一颗牙。乞儿眼神也十分的不灵动?,被人?推搡,也要迟好多分才反应过来。
乞儿翻窗跳的时候,甚至在窗棂上磕绊了一下。
林夜幽幽道:“他和阿雪好像。”
雪荔怔住,低头看靠着自己的小公子:林夜什么意思?
林夜顶着容白脸,幽幽然笑,望雪荔的眼神又带着几分幽怨:“他方才的动?作,让我想到以前的阿雪。很久以前,我刚与阿雪认识时,阿雪就这般迟钝……你?们真的没有关系吗?”
他又开始作秀,泫然欲泣:“即便不是母子,也有旁的关系吧。阿雪你?说吧,无论什么秘密,我都承受得住。”
雪荔黑岑岑的眼珠子,若有所思地盯着林夜。
不待她分辨出什么,那个刚赶走乞儿的杜春娘,便没好气?地走来,无语道:“小郎君就不要胡搅蛮缠了吧?真要说关系,出现在我房间中的人?,那也是和我有关系……你?们两个小孩子有什么秘密,我管不住,但你?们若肯花钱,想听的,必然是我身上的秘密吧。”
雪荔和林夜一同?伸长耳朵。
杜春娘一时拿他们无话,一时又见两个少?年?人?挨着坐,齐刷刷的动?作,分明可?爱。
她露出几分恍神之色。
若是当?年?还在,若是时光未逝,若是故人?长存,是否今日……
杜春娘坐在床前圆凳上,好一会儿,她从回忆中醒过神,望着床榻上的两个少?年?人?:“闹了这么一出戏,宋琅肯松口让你?们来找我,你?们应当?也猜出来了一些事?情——他可?有告诉你?们,十九年?前的杨氏灭门案?”
雪荔:“说了。”
杜春娘松口气?,又露出一种局促与怅然并存的神色。
她好一阵子才说下去:“他如果连这个都说了,那我也没什么好瞒的。没错,他要你?们带走的秘密,就是我——我是‘杨氏灭门案’的幸存者。”
雪荔反应平平。
林夜夸张的:“哇。”
而杜春娘看得出,这两个少?年?人?早就猜出来了。正因为这两个聪明的孩子猜出来了,才愿意跟她闹一出,只?为从她口中听到故事?。
但对杜春娘来说,其实没什么好说的——
“说是灭门,其实算的上屠城。十九年?前一个冬日,我自暖烘烘的炕上醒来,外面便变了天。杨家七十二口人?尽亡,为了给这些人?报仇,满城起事?的百姓也被杀了个干净。一直闹到凤翔军进城,平息这场霍乱。”
杜春娘很平静:“那年?,我只?有十五岁。”
雪荔不合时宜地想到宋琅的话:宋琅说过,他刚认识师父的那年?,玉龙便只?有十五岁。宋琅在大?雪弥漫的山间遇到玉龙,玉龙站在血泊中,抱着一个襁褓……
在宋琅的描述中,玉龙幽静,孤寂,伶仃。
林夜:“你?是杨氏遗孤?”
杜春娘未置可?否,只?耸肩。
雪荔:“我师父玉龙,也是杨氏遗孤?你?们和宋琅一样,都是为了复仇?”
杜春娘仍然未置可?否。
雪荔:“满城百姓不是都死了吗,你?们在朝谁复仇?你?们不是已经——”
“谁说都死了,”杜春娘刷地起身,涨红面孔,神色激动?,“那些人?灭我满门,后面军队接收,保护了一批人?,他们都去从军了……以为当?了军人?,为皇帝效力,就可?以免除一死吗,以为为国而战,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吗?绝无可?能!杨家七十二双眼在天之灵,绝不会放过一个人?!”
杜春娘咬牙切齿,她神经质一般地开始念一些人?命,脸上浮现一种似哭似笑的神色:
“钱大?柱,杨家的伙夫,出事?那天,主动?开后宅门,把老爷夫人堵进门出不去,看着外面的杀神一步步走来……”
“陈友光,和杀神勾结,里应外合,在前厅烧了把火……”
“最可?恨的是刘明回,从小被杨家收养,叫老爷一声‘干爹’。出事?的那天,他非但不通风报信,还跟杀神联合起来,后来他们一起封了整座凤翔,要我们死无葬身之地……”
雪荔敏锐:“杀神是谁?”
杜春娘却陷入回忆中,好像没有听到少?女的问话。杜春娘齿关颤颤,满面惶恐。
她年?岁已大?,回想当?初惨事?,整个人?忍不住痉挛哆嗦,脸上刷的白粉一层层落下,露出她张皇苍白的神色。她怕得要往哪里躲去,她陷入一场噩梦,她四顾回望,似想找些依靠。而她一扭头,对上了一双静黑的少?女眼睛。
雪荔安静地坐在床帏后,漆黑的眼睛,与故人?的一双黑眸,何其相似。
杜春娘安静了下来。
而这少?女好像无视她的回忆,好像没有心?肝良心?,一针见血:“百姓们为什么要冲入杨太守府邸?凤翔和金州连年?开战,不是从十九年?前开始的,而是从南北周分开的那日开始的。一百二十年?的苦都忍得下来,为什么十九年?前忽然揭竿而起?”
杜春娘垂下眼:“兵祸非一日所养,百姓不想打仗。”
她抹掉眼中掉出的眼泪:“他们恨杨家,我也理解。如今我隐姓埋名,便是不想与满城百姓为敌。杨家已经没了,当?年?的百姓大?都死光了,我现在只?想过自己的寻常日子。但这是因我懦弱……想来玉龙楼主那样伟岸英武的大?人?物,是不会放过仇人?的。”
她语气?里带着几分阴阳。
林夜眼皮微抬。
此?女和玉龙的关系,并不如她话中表现的那么融洽。
林夜抬眸那一瞬,杜春娘窥到少?年?眼中的几分深意。她忙挪开目光,好让对方无法?窥视。
雪荔冷静得近乎冷漠:“你?是在告诉我,我师父和宣明帝合作,和霍丘国合作,都是为了制造一场战争。他们想用战争杀掉整只?凤翔军……”
林夜微蹙了下眉。
似乎怪异,但又似乎解释得通。
如果非要制造一场战争,那么阿曾作为杨增将军的“必死”,去年?凤翔军的失控,与川蜀军的同?归于尽,便都能有所解释。
然而仍有不通之处。
他总觉得,宣明帝应该知道一切……如果只?是一出杨氏灭门案,玉龙有必要做出如此?迂回之事?吗?玉龙武功高强,即使仇人?躲入军中,她想杀人?,也没必要非要借助战争吧?
难道是因为,百姓围攻杨府,是战乱,所以玉龙的报复,就要用战乱?
不对啊……
林夜眉头时松时蹙,实在无法?说服自己。但是杜春娘双目噙泪,满面哀伤,回忆往事?时的痛恨与后怕神色,不似作伪。
难道是因为林夜自己经历的战争太多,他已经养出了一副铁石心?肠,对世间普通人?的痛苦,已经视而不见了吗?
林夜茫然无比。
雪荔:“那个乞儿,为什么叫我‘娘’?”
杜春娘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乞儿身上,愣了一息才挪开目光,口上嘀咕:“谁说他叫你?了?”
雪荔心?想,因为那个乞儿,就是看着自己的眼睛喊的。
但是杜春娘抬胸,咬牙片刻后自暴自弃:“他是我的孩子,他叫的‘娘’,是我。”
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。
当?娘的人?,开着青楼做着生意,观对方买卖雪荔衣物的奸商品质,杜春娘绝不会缺钱。而那个乞儿,在冬日衣衫褴褛,冻疮频频,饥肠辘辘,浑身酸臭。
这样的人?,怎会是母子?
杜春娘冷冷道:“不是自己甘愿生出来的孽障,打胎也打不掉的孽障,我不承认是‘母子’。”
杜春娘:“我没掐死他,我留着他一口气?,我时不时接济他……已经很良善了!难道要我大?发善心?,好好养护?我看到他就想到当?年?的事?,看到他就能想起那个掐着我腿、把我往墙上撞的男人?的嘴脸……这样的孽种,凭什么跟我一同?生活?!”
她双目中的泪意映着屋中烛火之光,痛恨愤懑之色,让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。
雪荔观察她,没有明白杜春娘的话中内容到底是什么。
而林夜已经了然。
在雪荔直白地开口询问前,他一把捂住雪荔的嘴,垂下眼,有些不敢直视杜春娘:“抱歉,揭你?疮疤,实非所愿。”
屋中只?有女子加重?的急促呼吸声,偶尔伴随着哽咽,杜春娘没有开口。
林夜缓缓从床上起身,躬身朝杜春娘行了一礼:“杜娘子放心?,我与阿雪只?为打探,绝非揭露。娘子可?以继续在凤翔开青楼,凤翔外的风雨,我们不会引到娘子身上。”